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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爭豔:寫實繪畫中的數位顯影術

文/蔡幸芝
國立臺灣藝術大學 當代視覺文化博士班暨通識教育中心 副教授


繁花 17/ Over Abundance 17,91×72.5cm,油彩畫布,2022

在不同媒介資訊朝向數位化整合並普及運用的今日,爆量的資訊通過鋪天蓋地的視覺影像作為最富感染力的意義載體。當我們養成習慣從網路平台獲取藝術作品的影像先於走入展場觀賞原作,體驗藝術的方式已有重大轉變,而藝術作品本身所保有的特點,是否在影像大量複製、變造及快速流通的過程中被忽略?德國哲學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在其1936年的文章〈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中以「靈光」(Aura)闡釋藝術作品保有「獨一無二、此時此地、雖遠猶近」的神聖氣息。他認為機械複製技術的發展雖使藝術作品的靈光消逝,卻有助驅動新型態的批判意識的出現。他評論西班牙藝術家達利(Salvador Dali,1904-1989)的超現實主義電影,吸納文學、心理學及電影蒙太奇等跨媒介進行創作,將人類非理性的潛在欲望以充滿視覺衝擊力的方式揭露,不僅跳脫傳統敘事電影的框架,更拓展了人們對視覺藝術的感知模式。至今,班雅明的看法仍有效說明影像複製技術帶來藝術共享的成就,然而比起當時繪畫、攝影、電影等媒介資訊分流的型態,此時整合型及全方位的數位科技逐漸形塑人們趨於碎片、單一、均質化的感知模式,且應運數位科技的普及化及便利性,更加難以抵擋及察覺其影響。藝術家林宏信在他的寫實繪畫中,敏銳地掀開數位科技附著在人們感知模式上的透明薄膜。

這層透明薄膜之質地,猶如花瓣般輕柔,林宏信彩筆下的花卉成了一種隱喻。眾所周知,以花卉為創作題材已有悠久歷史,但是花卉從擔綱點綴裝飾的元素躍居獨立形象,則有藝術派別、表現手法及象徵寓意等時代的變遷。18世紀荷蘭靜物畫家惠瑟姆(Jan van Huysum,1682-1789)秉持重現自然景致之美,以精湛沈穩色調及柔和光線烘托花卉擺置之間變化無窮的形色,觀者被帶入畫境,引發賞心悅目的滿足。19世紀荷蘭畫家梵谷(Vincent van Gogh,1853-1890)的向日葵,則藉由旋轉的筆觸及厚塗的顏料表現藝術家內心激昂的情感及原始衝動的生命力。20世紀美國藝術家歐姬芙(Georgia Totto O'Keeffe,1887-1986)描繪的紅罌粟,則有意放大花卉尺度並特寫局部,迫使觀者從昆蟲的視角認真凝視花朵的世界。這三位描繪花卉風格迥異的藝術家,都保有人與自然建立美好關係的嚮往,自然花卉仍是藝術家熱衷觀察、描繪與創作的原型,林宏信的繁花系列卻在描摹人與自然疏離,螢幕花卉更勝原型的擬像來臨,暗示人們生活在自己所設的人造自然的處境。當藝術家以嫻熟的罩染技法與柔焦效果,生動描繪綻放的紅玫瑰、黃梔子、山茶花,其輕盈纖弱、惹人憐愛的飄動感,在藝術家營造的層次空間裡隨風搖曳,亭立而顧盼生姿。然而一切受到高超寫實技法吸引的審美愉悅,隨即被藝術家置入的色條、碎形的殘瓣、游離的線段及曖昧虛幻的背景拉開距離,引發觀者從審美愉悅轉為思索這些不明元素不就像現代人熟悉的、訊號接收不良時的畫面,以及過度修圖的照片!此時眼前既柔媚又孤立的畫中花,更像智能裝置上特效處理過的截圖。藝術家藉此手法提醒:當現代人提及花朵真漂亮,通常意味著這朵花在影像或錄像中看起來漂亮!如此感知事物的方式與我們身處數位科技發達的時代密不可分。觀者對畫面花形花色的辨識與認同,其實不來自專注用心地領會自然花朵,而是人造幻境中自我澆灌培育的數位品種。

誠如法國思想家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1929-2007)在〈擬仿物的先行〉(The Precession of Simulacra)一文中所言,電腦媒介倒轉了柏拉圖對於現實與模仿關係的論述,擬像(simulation)往往超越再現(representation),變成真實的先行(precession),甚而是擬像在生產、定義真實,因而擬像比真實本身還真實,成為「超真實」(hyperreal)。林宏信的作品具現了布希亞的論點,觀者被帶入感知源頭的最近處,他有意讓觀者意識到我們正在觀賞人造之花,其色彩與姿態如此鮮活、歡快、假魅。就我所見,林宏信的寫實繪畫是回應數位時代的科技寫實,他寫實的對象與其是花,毋寧說是科技,其作品揭露我們熟悉並認可的感知模式來源於數位科技顯影術的成果——一切看似隨身所欲的調色、修圖,或天衣無縫的場景變換,終究是程式編寫安排下、不出意料的電腦成像。然而,數位科技的發達不全然是件壞事,正是數位科技讓人看清影像細節、放大功能讓觀者仔細觀察局部特寫、編輯效果使人探索未知的冒險。因而對林宏信來說,將數位科技的影像生產看作寫實繪畫價值的威脅,已是預設二元對抗關係的錯誤理解。相反地,數位科技的運用不是對寫實繪畫的一種妨礙,而是拓展了寫實繪畫的創作維度。藝術家藉助數位科技來回構思,仍是以他的雙手及靈魂在進行創作。如同加拿大傳播學者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1911-1980)稱許新媒體在藝術家那裡得到最好的理解及研究,他們是把握時代思想及新可能性的先鋒。林宏信的繁花作品,讓我們看見新科技不僅使藝術的新式互動成為可能,藝術也對新科技採取更多省思及運用可能做出貢獻。